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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药不睡背后:我和三甲医院医生聊了聊集采这件事(2025年0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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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药不睡、血压不降 、泻药不泻”。

这是农历蛇年春节前,来自上海瑞金医院的普外科主任郑民华在接受财新采访时 ,形容集采药药效不稳,讲到的一句话 。

这句话迅速成为各大媒体的标题,并在互联网平台上被热议。就在几天前 ,医保药监局首次回应了这一说法 ,这条新闻再次登上微博热搜。

我在热搜当天邀请了某三甲医院的主治医师 S 医生,录制了一期访谈 。

这期内容不仅包含着一线医生在临床中所遇到的各类集采药品、器材、报销制度的实践挑战,也涉及过去医疗产业链中的商业生态是如何被彻底打破 ,而这一切,对于普通公民而言,意味着哪些权利的获得与丧失 。

进入正题之前 ,我想先推荐一部剧。

2019年,香港上映了一部以医疗改革为题材的电视剧《白色强人》——这部医改剧的核心主题词是角力与平衡:一场改革中,各方利益纠缠 、博弈 ,复杂性尽显。

剧中构建了两个医生角色 。

一个是绝对的正面角色唐明(马国明饰演),典型的“良心医生 ”画像:身为医生,一心捍卫公立医疗的公益性 ,反对私有化改革;另一个是亦正亦邪的“伪反派”医生 YT(郭晋安饰演),心怀一定的政治野心,推动改革的背后亦有私心;两个角色实际上是理想化与现实派的缩影与缠斗。

正如我们今天所聊到的医改话题 ,改革没有满分答卷 ,但处处充斥着两难,矛盾的表面张力,是不同利益之间的博弈 ,但实际上,是不同价值观之间的碰撞——这部剧最后给出的是一个理想化的结局,即 ,两位角色的不同价值观最终殊途同归,共同指向医者仁心。

我想,这也是面对这类沉重话题时 ,艺术创作者所能作出的最原始的呼吁 。

与 S 医生的这期访谈,令我感触最深的有几点:

1. 中国的中产缴纳着高昂的税收,但在未来会被不断挤压生存空间——这次医改最直观的体现就是医疗服务的两极分化:在集采制下 ,医疗会进一步普惠,这对贫穷的底层人群的确是福音,能够解决有医疗和没医疗的问题;富人自不必说 ,从来他们也不会选择公立医疗 ,改变也不大。但中产们,在公立医院所能获得的医疗服务,在不远的将来将会大打折扣。

2. 医改和集采制度 ,已经彻底改变了原本的医疗产业链生态和供给间的平衡——这也是为什么《商业漫谈Jane's talk》这档栏目会涉及这个民生社会话题 。公共利益空间的背后,也需要靠商业系统和生态去支持,而今日 ,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或者不知能否建立),一个颇为敏感的话题是 ,药品集采本质上是一种医药采购界的拼多多化。如何去理解这拼多多化,要去理解硬币的两面,情绪本身不起作用。

3. 生态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词 。在今天的医疗场景内 ,年轻医生将会面临非常多挑战——医术的含金量本身就体现在丰富病例和场景的实操,而现有的医改体制会彻底改变这一点。

4. 药品与医疗体制的监督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 、但始终有待完善的领域。我在操作这期内容期间,也查询了一些重要的资料 ,将会附在文后 。

以下是与 S 医生访谈后、查阅相关资料后得出的整理笔记:

目前的医疗改革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 ,药品和医疗耗材的集中采购,简称集采;第二,DRG 和 DIP 制度——指的是医保按病种、进行固定费用的报销支付 。第三 ,医生的年薪制。

这三大措施的诱因,都是起源于医保内资金需要进一步规划使用——在中国,福建省的三明市最早做出了一种示范性实验:当地政府为了节约医保资金 ,想尽办法控制医疗费用——现在已经在全国铺开的DRG 、DIP制度,药品耗材的集采,以及即将要在全国执行的医生年薪制 ,基本都是仿照三明医改。

分别解释一下这三个部分 。

集中采购:药品和医疗耗材的“拼多多化”

所谓集中采购,有点类似于过去的计划经济,指的是政府联合医保单位 ,把各医院所需要的药品和耗材需求集中起来,需求量一汇总,就能够以量换价——进行集中采购 ,从而降低采购的成本。

没错 ,听起来非常的“拼多多 ”。

这样做当然事出有因:过去,的确存在过度医疗的现象——由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家允许“以药养医 ” ,即默许药品和检查的一部分收入归为医生的“灰色收入”(因为医生的阳光收入并不高),这样一来,的确存在一些黑心医生乱开检查和药方 ,构成了过度医疗,也大量消耗了医保资金 。

目前,从结果来看 ,集采的确实现了节约医保花费的目的——以过去的手术耗材为例,心内科所需要的心脏支架,骨科用的钢板、螺丝钉 ,消化科所需的介入材料(如球囊)等,这些耗材在集采后的价格都大幅降低了。

以骨科手术用的钢板为例,过去一块钢板的价格高达2万元左右 ,集采后的价格低至3000元左右 ,甚至更低。

但 S 医生认为,过去 2 万元的溢价中,也包含了医药器械商的“服务”:

比如我们骨科要做手术 ,术中需要有人(器材商)帮助我们操作透视仪器;骨科耗材很多,作为医生,没有那么多时间研究每种耗材的说明书和具体特性 。在过去 ,厂家的人可以跟台手术——术中遇到各类有关耗材的使用问题,随时都可以问厂家的人。

但现在绝无可能了——过去半夜两点我需要手术,厂家的人随时可以扛着器材抵达现场。现在至少需要提前一两天告诉人家 ,他才能准备 。因为他们的利润被极致地压低了,服务态度也大幅下降,到点就下班 ,下了班绝对不给你多干。

这也客观上导致了手术排期变久。

无论是在财新对于集采的相关报道中,还是在我对 S 医生的访谈中,都提到了一个具体的场景:

即集采招标的现场——所谓集采 ,其实是相关部门联合卫健委及医院代表 ,与药品或耗材制造厂商谈判,进行公开招标 。从结果来看,中标的产品基本都贴着成本价报价 ,S 医生的原话是“疯狂压价,压得我目瞪口呆 ”——这样做的逻辑是,一旦中标 ,将获得海量订单,即符合“薄利多销”的逻辑 。

这也是为什么,集采的本质类似一场对医药产业链的“拼多多化”。

S 医生观察到 ,部分进口耗材已经放弃、或者传闻准备放弃集采招标,甚至行业内传闻,部分外资器材商准备撤出中国市场。

“现在集采药中 ,还有一部分进口药和进口耗材,但在未来,进口药商可能会被“熬走 ”” 。

这里 ,还需要缕清一下原研药 、进口药、仿制药和国产药这几个概念。

原研药 ,指的是原创性新药,一般是由制药公司通过自主研发,首次在世界上研制并获准上市的药品。这类药品通常享有专利保护——由于其研发过程耗时长、成本高 ,所以某种程度上,专利期的保护也是在保护创新,也保护创新的可持续性 。

通俗来说 ,专利期保护的,正是原研药背后的创新机制。也是所谓“进口药”高价背后的商业逻辑与伦理。

而在专利保护期结束后,该药物就要公布其主要成分的化学式 ,这时,仿制药就登场了——但仿制药并不意味着简单抄袭:原研药厂并没有义务公布相关工序 、流程细节、辅料等等,这些依然要靠仿制药厂自行研究 。

据 S 医生介绍 ,集采药中,目前还是以仿制药为主——由于“价低者得 ”,仿制药在成本和售价方面有先天优势。而其中 ,又以国产仿制药占集采药的多数。

仅以 S 医生的临床实践观察来说 ,在骨科手术中,他遇到过“国产螺丝钉掉金属屑”、“锁钉拧不紧” 、麻药无法立刻见效、效果时长缩短、手术耗材出现问题等等,且 ,“麻药出现问题的情况还不少见 ” 。

集采是一柄双刃剑——

它的正面影响是的确进一步实现了医疗普惠,在我查阅资料及调研的过程中,一些从业者的确认为 ,中国的医疗普惠在世界范围内其实属于“相当不错”的水准:集采后的价格能够使更多人——尤其是蓝领 、农民等底层人群不会因为一些常见病而“返贫”。

低价解决了有医疗和无医疗的本质选择问题。

而剑的反面,则是新制度解决了旧问题,但带来了新问题 。这个问题可以转换成对于拼多多的思考 ,拼多多对于产业的蝴蝶效应,带来了什么?(可以去看看我之前写的文章《618的穷途,电商已不知为何而战》 。)

当产业利润被无限压薄 ,同时缺乏激励创新的机制,基本上就容易进入无下限内卷的循环。

DRG & DIP 制度:拒收病人的现象从哪来?

所谓 DRG(Diagnosis Related Groups,诊断相关组)和 DIP(Diagnosis-Intervention Packet ,诊断干预包) ,可以通俗地理解为把疾病按照病种来打包,进行医保付费。

最明显的表现是确定了每种疾病的医保支付(结算意义上的)上限 。比如阑尾炎的治疗,医保支付的上限假定为 1000 元。但实际临床的案例中 ,可能会出现特殊病例——比如当病人有并发症,其实际治疗花费很容易超过 DIP 和 DRG 的限制,即超过这 1000 元的上限。

一个年轻人身体很健康 ,做完手术可能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

而一个有着基础疾病(如糖尿病 、高血压心脏病史或心梗病史等)的老年人,住院期间容易形成并发症,一旦形成并发症 ,治疗费用一下子就上去了,超过 DIP 上限的部分,将会由医院来承担。

为什么超出上限的部分会由医院来承担?

我们可以将患者、医药、医保三者结算的过程视为三个环节:患者与医院结算(患者支付前)——医保与患者结算(患者支付时)——医保与医院结算(患者支付后) ,这三个环节是按顺序先后发生的。

医保跟医院结账是滞后的 。

假设一个病人先在医院花费 2, 000 元治疗费,他在和医院结账时将按照医保比例结算 ,假设按照过去比例 ,医保报销 90%,即病人自己支付了 200 元,病人与医院 、医保此时已经分别结算完毕。

但往往是在几个月甚至半年之后 ,医保会和医院再进行一次结算:这时医保就开始查,“这个病医保上限只能出 1000 元 ”——那么结果是,剩余的 800 元只能医院自己掏。

这也就是为什么医院会亏钱的逻辑 。

这个过程中 ,医院的角色类似于员工为公司垫付了资金,而在员工向公司报销结算时,不一定能拿回所有垫付资金。

DIP 制度的本意 ,在于控制“过度医疗 ”,减少不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但在实际的临床实践中,医院和医生不得不小心地计算并控制治疗费用——使治疗费用不超过医保的支付上限 ,就像控制在锅炉上的热水,水满则溢,水少则干 。

DRG DIP 的设计 ,基本能覆盖九成以上的病例 , 但总有一些特殊病例你会超费——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好多重病人、特殊病人以及花费高的一类病人,许多医院就都不愿意收 。因为收了 ,医院就得赔钱。

医院还得小心控制着医药费的支出——高了不行,医药会赔钱。低了也不行,假如医保每年给这家医院4000万的额度 ,而实际这家医院年终只使用了3000万的额度,那么很有可能,第二年这家医院的医保额度将会下调至3000万元 。

S 医生说 ,DIP 制度执行后,他对于手术的热情很快被浇灭——

DRG 执行之前,我们(动手术)来者不拒 ,像我们这类喜欢做手术的医生,来了以后立刻提供治疗。但是 DRG 执行以后,一开始还没有集采 ,对于骨科手术来说 ,一块钢板两万,但是骨科手术上限4万8,分分钟超 DRG 上限 ,我们就不太敢做手术了,一些手术做一台赔一台,一天只能收一个。

那时真不愿意接手术啊 ,来了(病床)真想推走 。但急诊来的病人往往很危急,不收心里过意不去,收了就得赔钱。真的很为难。

这是第一阶段 。就这么执行了小一年。

后来集采来了 ,药品和手术耗材的价格大幅降低,对于大部分病人,DRG 是不超了(除非极特殊的病人) ,但我叫不来厂家了。手术不是随时都能做了 。

而即便是集采后的现在,对于特殊病人来说,如果按照治病的原则 ,一套下来 ,还是会超DRG。实际临床中,有大量非医疗的问题,所谓的“良心医生”将很难生存。

医生年薪制:公立医院的好医生 ,可能越来越少  

去年年底国家已经放出明确信号:未来五年之内,全中国都要广泛地实行医生年薪制 。

根据各地的经济发展,不同的地区之间可能有所差异 。但年薪制意味着同一地区内 ,医生的收入只与职称相关——一个顶级公立三甲医院的医生过去会远高于更低级别的医生,二者的工作量也不一样。但执行年薪制后,二者会有相同的薪资待遇。

除此之外 ,集采制和 DRG、DIP 制度已经完全打掉了过去医药 、器材、检查给医生带来的灰色收入——这意味着,公立医院医生的实际收入会大幅降低 。

S 医生以自己举例,他工作 10 年 ,目前是主治医师,实行年薪制后,每年年薪将不多于 20 万元 ,“在DIP等各项规定下再扣点 ,扣掉五险一金,税后应该是年收入15万左右”。

他半开玩笑说,“我也许得逃离北上广。 ”

S 医生认为 ,实现定薪制后,可能会有大批资深医生离开公立医院,而年轻医生的处境会很艰难:

一方面体现在薪酬 ,“15万的年薪要在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还是很有压力的 。”

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医术的成长和精进。对于年轻医生而言,集采带来的是在临床实践中,医生接触到的药品和手术器材种类会大大受限;而 DIP 制度则会使医药尽可能少收疑难病人——这会使得年轻医生接触到的病例丰富性大大减少 ,医术的精进本就仰赖丰富的临床实践,这样一来,年轻医生获得的锻炼也会受到影响。

“为什么我们都认为三甲医院的医生医术更强?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就在于三甲医院接受的病例数量和丰富度远大于低级别的医院 。医生的医术就是在各类不同的病例中,练就出来的。”

写在最后

为避免歪楼,有必要强调一点:

这些讨论 ,并不是在讨论集采和医改制度的该与不该 ,而是实践的有效性和挑战。

正如上海政协委员们的发声中,反复强调了一点——医生们并不是在否定仿制药,而是在呼吁集采制为原研药留出窗口、以及针对集采制下的药品监管 ,如何能够进一步到位的问题 。

我在查阅本期资料时,发现一个数据。

根据 FDA(美国食药监局)报告,2023 年 ,FDA 的 GMP 监察总共花费 1.93 亿美元(约合人民币14亿元),相当于中国国家药监局当年总支出的30倍。

这里提到一个新概念,GMP(Good Manufacturing Practice ,良好生产规范),是药品质量控制的核心,包括对药品生产过程 、环境、设备和人员的全流程管理 。

在中国 ,GMP监管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由企业主动申报,药监部门核查、批准;另一种是随机检查 。

但在实践中 ,有一种现象细思极恐 ,即属地的地方保护主义。

财新关于集采制的系列报道中提及,

如果仿制药企业在上市后申请变更原料 、剂型和生产工艺等,会根据变更对药品安全性、有效性和质量可控性产生影响的风险 ,分为重大变更、中等变更和微小变更。其中,重大变更需要在国家药监局药审中心备案,中等及以下变更可以在省级药监部门备案 。

但在实践中 ,多位行业专家向财新指出,监管执行力度远比制度设计宽松。这是因为,区分重大和其他变更的标准比较模糊 ,对监管人员的专业水平要求较高,属地管辖又为地方保护主义留下空间。一位不愿具名的药学专家提到,在某些西部地区 ,当地监管部门会与企业达成某种合谋 。药企采取各种各样的方法压缩成本,监管部门出于利益保护或吸引投资的考虑,对某些潜在行为“网开一面 ”。

我总结一下:属地管辖下 ,企业通过省级部门备案变更工艺的空间较大。

也就意味着 ,无限挤压利润而造成药品质量问题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

播客发布的当天,《商业漫谈》的听友群里 ,有听友推荐了一本书,《仿制药的真相》。也推荐给大家。

祝大家身体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