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天，我去农场实习时带上了女儿。
那天分配给我的活是给马厩铲屎 。农场主卡尔从⼯具房找铲⼦的时候 ，找到了⼀套塑料钉耙和铲⼦ ，是他的孙⼦孙⼥留下的 。他把那套钉耙铲⼦递给我⼥⼉，她就认真铲起一坨一坨的马粪堆在旁边，有模有样 ，甚是可爱。
我问她 ，你知不知道这些马粪要拿去做什么？
女儿说，我知道 ，这些便便会变成肥料 ，肥料可以拿去种⻝物。
●我的后院走地鸡和用鸡粪施肥种出来的西瓜 。
这个答案让我很开⼼ 。在我家，她常跟我去后院清理兔笼和鸡舍的粪便 ，然后拿去种菜。五岁的她已经知道 ，兔⼦的粪便是“冷性肥料”（cold manure），可以直接施肥 ，⽽鸡的粪便是“热性肥料 ”（hot manure） ，需要降解后才能使⽤ 。
开始关注农业后，我一直在思考我们与粪便的关系 。
一
之前 ，我也帮卡尔堆过⽜粪。他⽤⼩推⼟机铲来⽜棚⾥的⼤量⽜粪和干草 ，我往这堆⼀层层不断加⾼的⽜粪喷洒他⾃制的微⽣物溶液 。这堆混合物三个月内便可降解为肥沃的腐殖土（humus），用作蔬菜⽠果和鲜花的底肥 。
女主人南希跟我说：“有⼈问我卖不卖这些腐殖⼟。我说，这些粪便变成的腐殖⼟是我的⻩⾦ ，不会卖 。 ”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一个300多亩的小型牧场上 ，夫妻俩养了30多头牛和十几头羊 。
“当然，你不一样。”她又加了一句 ，“你是我们的朋友 。你如果需要 ，下次可以带⼀桶腐殖⼟回去 。”
●农场的牛粪堆肥。
我听后心中感喟：对农场主而言，粪便和堆肥是不会轻易出售的⻩⾦和宝贝 ，只会赠予认定的朋友 ，⽽获赠的⼈也会对此⼼怀感激，这是只会用冲水马桶把粪便一冲了之的现代人不会理解的。
我在家里前后院种花种菜 ，最烦恼的就是没有足够的天然有机肥 。市面上大规模生产的有机肥料 ，常常被曝光有抗生素和激素残留，或含有持久性有机污染物（POPs） 。最近 ，芬兰一家种植公司就发现他们使用的有机肥有草甘膦残留 ，造成有机番茄减产。
尽管美国连锁超市到处都卖有机肥，但要找到真正无污染 、可溯源的有机肥，不容易 。对于在乎食品安全的每个细节的人来说 ，说Nancy农场的腐殖土是黄金 ，真的不为过 。
而人自己留下的粪便呢？人的代谢物是不是也应该加入生态的良性循环？
抱着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开始搜索资料 ，发现了一本叫The Compost Toilet Handbook的书 ，是关于如何建造和使用“堆肥式厕所 ”的操作手册。
●詹金斯的堆肥式厕所手册 。
作者詹金斯在书里说：“必须承认，⼈类对排泄物上的理解陷⼊了停滞 。我们吃进身体的东⻄ ，⽐如⻝物 ，被当作艺术和科学来庆祝。讽刺的是，从身体排出来的东⻄ ，被忽略 、蔑视和回避 。我们是⼗九世纪观念的囚徒 ，这种观念认为，我们的排泄物是充满疾病的废料 。事实上 ，我们的排泄物是充满有益菌的有机物。 ”
读到这里 ，我想到：当代如此恶劣的食物环境，和我们不再懂得如何处理和降解粪便，难道不是紧密相关的吗？现代人视抽水马桶为进步 ，视人和排泄物的分离为理所应当 ，这样的文明有什么资格期待一个正义洁净的食物环境？
这也让我想起哲学家齐泽克在纪录片《受审视的生活》中发表的观点 。他站在垃圾堆面前说，当代人类一个重要的现实 ，就是我们按一下按钮 ，就可以把生活垃圾和粪便冲进看不见的黑洞里，这些垃圾和粪便到底是如何被处理的 ，对人类文明至关重要 。
庄子言：道在尿溺。这从来不是疯癫妄语 ，而是对人类构建整全生活的预言式总结。失去了恰当处理自己尿溺的渠道现代人，也就失去了生命的“道” 。
二
詹金斯这本书 ，正是一本教人们用堆肥式厕所合理处置尿溺之道的操作手册 。
堆肥厕所“丰俭由人 ”。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在蒙古国 ，不到12美金（约人民币88元）就能为牧民们建一个移动式堆肥厕所 。而在北美等木材资源丰富的地方，则可以用更多材料建一个美观又实用的堆肥卫生间放置于后院 。
书里还展示了詹金斯在非洲、蒙古、海地 、尼亚加拉等地建造的堆肥厕所 ，给我很大的启发：我们总是假设这些落后地区要向发达地区靠拢 ，用上抽水马桶。实际上，抽水马桶可能和很多其他现代生活方式一样，把人从有机的生命循环中剥离出来 。
●詹金斯书里展示的南苏丹的堆肥厕所 。
的确 ，在广大不发达地区的农村 ，简易露天粪坑不仅无法安全有效地降解粪便，会滋生疾病 、散发臭味 ，还时常发生落入粪坑里溺死的安全事件。
但解决这些隐患最好的答案也许并不是抽水马桶 。因为抽水马桶需要的基础设施要求不低 ，且不能把粪便变为可以产生食物的有机肥 。这两点，对于不发达地区面临食物供应危机的人们来说 ，尤其关键。
那么在这些地方 ，怎么处理粪便更合适？作者提出了三个关键点：
第一，想要堆肥厕所不发出臭味 ，关键是使用因地制宜的碳基掩盖物 ，如落叶、木屑 、碎草等 。只要以恰当比例的碳基原料掩盖住氮元素丰富的粪便，堆肥厕所不会发出丝毫臭味 。
第二 ，用不同材料搭建肥堆 ，让粪便在高温中降解，变成不含有害菌 、并能安全使用的腐殖土。作者在书中不仅展示了世界各地不同材料建造的肥堆，也提供了寒冷气候中如何确保肥堆维持降解和杀菌需要的温度的指南。
第三 ，通过学校教育等手段 ，让“食物-粪便-有机肥-食物 ”的循环成为公众、尤其是儿童对粪便认知的一部分 。
●盖娅沃思花园在北京里山地区就地取材搭建的粪尿分离式旱厕 。绘图：蚊子子。图片©《土里不土气：知识农夫的里山生活》
读这本书时，我也想到了掏粪劳模时传祥的名言：“宁愿一份脏 ，换来万家净 。”
正因为我们失去了把粪便变成黄金的艺术和生活条件 ，才产生了以名誉来歌颂处理粪便的人的需要 。对粪便的鄙视和对处理粪便的艺术的陌生，也正是现代人有意无意贬低和边缘化农业和农民的原因。
詹金斯提倡的堆肥厕所 ，让我看到了改变人类对排泄物态度的可能性：我们不需要英雄式人物来处理粪便 ，也不需要什么高科技设备，而是要让每个人 、每个社区都对自身的排泄物负责和加以利用 ，以一种去中心化的粪便生态 ，让我们的生活重回有机循环的生命轨道 。
